从垃圾山中爬出来的过程，是一场对尊严的凌迟。
叶琉璃几乎是用劫火烧出了一条路，每走一步，她眼中的杀意就浓郁一分。但当众人终于翻过那座由报废义肢和腐烂兽尸堆成的小山，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的抱怨都化作了死一般的沉默。
这里不是普通的废料处理厂。
巨大的地下空洞一眼望不到边，昏暗的绿光从头顶密密麻麻的管道中渗出，照亮了下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
那是一片森林。
一片由透明玻璃柱构成的森林。
数以万计的巨大营养槽整齐排列，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而在每一个充满淡绿色营养液的罐子里，都悬浮着一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们的四肢被齐根切断，伤口处愈合得平整光滑，显然是经过了精密的工业处理。双眼被缝合，耳道被封死，只有脊柱位置插着一根粗大的黑色数据线，连接着下方的底座。
随着营养液的泵动，这些躯体偶尔会像触电一样微微抽搐。
“嗡——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频的震动声，像是无数只蜜蜂在耳边飞舞。
“这是什么声音？”裴凝下意识地按住了剑柄，那种震动让她体内的兵煞都感到了不安。
沈长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开启了天机眼的“精神侦测”频段。
下一秒，他的大脑仿佛被人重重击了一锤。
那根本不是什么机械噪音。
“杀了我……杀了我……”
“好黑……好痛……”
“为什么……我是天才……我应该是人上人……”
“救命……谁来救救我……”
那是数万个被囚禁在黑暗中的灵魂，在绝望中发出的无声嘶吼。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足以冲垮任何正常人理智的精神海啸。
“这些是……电池。”
沈长歌的声音冷得像是在嚼冰渣，“所谓的天道运算，所谓的机械飞升，其背后的算力支撑，就是这几万个被剥夺了五感、只剩下大脑还在活跃的修士。”
“这就是生物算力单元。”
“畜生！”
一声暴喝骤然响起。
叶琉璃的双眼瞬间化为纯金色的竖瞳，压抑了一路的怒火彻底引爆。她认出了离得最近的一个罐子里的人——那是个穿着残破红袍的老者，眉心还残留着拜火教的刺青。
“那是本座的信徒！三百年前，他为了给本座寻找复苏的火种，跪在雪山顶上祈祷了七天七夜！”
叶琉璃的长发无风自动，恐怖的高温瞬间让周围的空气扭曲，“欧冶池，我要把你烧成灰烬！！”
一团刺目的红莲业火在她掌心凝聚，眼看就要轰向那个营养槽。
“啪！”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放手！”叶琉璃回头，眼眶通红，眼角竟然渗出了血泪，“沈长歌，你没看到吗？他在求死！他在求我杀了他！”
“我知道。”沈长歌的表情平静得可怕，但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扣住叶琉璃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但你现在动手，只会引发连锁警报。这几万个人，会瞬间被系统判定为‘损坏’而强制销毁。”
“他们的灵魂已经被锁在天道网络里了。你烧了肉身，只会让他们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沈长歌天机眼中的蓝光猛然暴涨，一股冰冷的数据流顺着手臂冲入叶琉璃的经脉，强行切断了她的灵力回路。
“忍着。”他盯着叶琉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把这笔账记在心里。等到了核心区，我会让你把这把火，烧在最该烧的地方。”
叶琉璃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那团火焰在她掌心熄灭。她死死咬着牙，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别过头去不再看那个老者。
队伍在死寂中继续前行。
为了避开巡逻的机械守卫，他们不得不贴着C区的备用电池架潜行。这里的架子上挂满了已经被“耗尽”的废弃素体，像是一排排干瘪的风干肉。
突然，一直跟在最后的季微漾停下了脚步。
她浑身颤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一个挂钩。
“怎么了？”沈长歌立刻警觉，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季微漾没有回答，她像是着了魔一样，一步步走向那具干尸。
那是一个女性修士。虽然皮肤已经灰败如枯木，眼窝深陷，头发也掉光了，但从那残留的高傲骨相和那件虽已破烂但依稀可见家族纹章的丝绸内衬上，依然能辨认出她生前的身份。
纳兰嫣。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为了家族利益背叛沈长歌、甚至差点把季微漾抓去炼药的纳兰家大小姐。
此时此刻，她就像一块用废的电池，被随意地丢弃在备用架上。她的腹部丹田位置完全塌陷，显然是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灵力。最讽刺的是，她的脊柱接口处还在闪烁着微弱的红光，那是系统在提示“彻底报废”。
“这就是……完美的代价吗？”
季微漾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纳兰嫣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她还记得，就在几个月前，这个女人驾驶着飞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对“怪物”的鄙夷。那时候的季微漾，除了恐惧，只有想逃跑的本能。
但现在，那个不可一世的“完美人类”，变成了挂在钩子上的垃圾。而她这个“怪物”，却站在这里，看着她的尸体。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冲击感击穿了季微漾的内心。
一直以来，她都活在恐惧中。恐惧被抓捕，恐惧被当做药材，恐惧自己会腐烂。
但这一刻，恐惧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
“原来，在他们眼里，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没有区别。”季微漾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我们都是燃料。唯一的区别是，我比较耐烧一点。”
“微漾？”沈长歌察觉到了她状态的异常。
季微漾缓缓转过头。
沈长歌愣住了。那双原本总是含着泪水、怯懦躲闪的眼睛，此刻竟然变得异常平静。那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死寂，如同深秋里枯萎的落叶。
“沈大哥，前面有生命探测雷达。”季微漾突然说道，语气平稳得不像她。
沈长歌一惊，天机眼扫过，果然发现在前方三百米处，有一道无形的扫描波正在逼近。那是针对活体生物的最后一道防线。
“准备战斗，强闯。”沈长歌手中扣住了几枚震荡符。
“不用。”
季微漾轻轻摇了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
《万物凋零颂》——这门她一直抗拒、一直视为诅咒的功法，在这一刻被她主动、全力地运转起来。
“呼——”
一股灰白色的气息以她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那不是毒气，那是纯粹的“死亡”。
原本还在微微抽搐的纳兰嫣的尸体，在这股气息下瞬间风化，变成了一地尘埃。周围的金属架上迅速爬满了铁锈，仿佛在一瞬间经历了千年的时光。
季微漾控制着这股死气，精准地覆盖了沈长歌、叶琉璃、裴凝以及巨大的铁柱。
“沈大哥，我现在的气息，是不是和这些尸体一样？”季微漾回过头，露出了一个凄美的微笑。
在天机眼的视野中，原本代表着“高能生物反应”的众人，此刻在那层灰白气息的掩盖下，生命体征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沉的死气。
就像是一车正在运往焚化炉的尸体。
远处的扫描波扫过众人。
“滴。检测到死体搬运。无生命迹象。”
“放行。”
警报没有响起。
沈长歌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长大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那个会因为踩死一朵花而哭泣的小女孩，已经死在了这个地狱般的工厂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复仇者。
“走吧。”季微漾轻声说道，她没有再看纳兰嫣化作的尘埃一眼，而是坚定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用她的死亡法则，为众人开辟出一条生路。
“我会为你，也为我们，烧了这一切。”
